压了压便帽,遮住深红色的额发。“……是啊,”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,“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
他见外面的雨势小了一些,便披上挡雨的外套,在桌板上留下几个硬币就离开了。背后模模糊糊地传来压低的声音,“别忘了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,一百年多前可烧死过这种人呢。”
他已经走了许多时日,一直往南,顺着越来越高的地势向上攀登,隐藏着自己的名字和回忆。在歇脚的时候,就算有人不经意提到这些,他也会立即上路。他一向能够辨别方向,但越走就越觉得,自己会永远消耗在这条漫长泥泞的路上,根本找不到目的地。直到雨停的时候,在延续不断的浓密乌云之间,突然透出了阳光,一片平静广阔的湖面映入视野,好像要把全部的忧虑和重负吸纳到它的怀抱中似的。
亚瑟·卡尔洛夫摘下了帽子,几乎是痴迷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博登湖。这意味着他来到了康斯坦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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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注]三十个银币:犹大曾后悔出卖耶稣,想要归还三十个银币的赏钱,被犹太大祭司拒绝后上吊自杀。
第十二章
他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。寂静中只听见自己带着嘶嘶的呼吸,伴着沙漏里的沙子下落的声音。这期间或许有人来敲过门,或许没有,但他对此毫无察觉。突然巨大的钟声响起来了,不容抗拒地荡涤着黑暗,充斥了整个空间,震得人耳膜发痛。他吓了一跳,第一个念头居然是:那是丧钟吗?为谁的葬礼敲响?
突然门被打开了,莱涅反射性地跃起来。没有光线他也知道来者是谁,那已经无比熟悉的气息再次包围了他。“你在干什么?”阿尔布莱希特不耐烦地问,把厚重的窗帘全部拉开,耀眼的白昼流泻进来,刺得他皱起眉头,抬手捂住眼睛。“来吧,开始了。你还要等多久?”他拽住他的胳膊,迫使他向外走。“不——不行!”他下意识地惊呼道,挣扎起来,“我现在还不能……”
“您在说什么胡话呢?”阿尔布莱希特发出一声嗤笑,“审判全部结束了,你已经被宣判无罪。现在你要被授予神职,这不是你想要的吗?”他抓住他的下颌,迫使他听清楚,“要想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祝福你,就别告诉我你没准备好。”他说着,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些,语调变得更戏谑,“否则我们所做过的一切可就白费了,那是你最怕的结果吧?”
“我……知道。”他尴尬地喘着气,渐渐冷静下来,随即后退一步,脱开阿尔布莱希特的怀抱,放低声音说,“您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。”他整理好簇新的长袍,先他一步跨出门槛。
别人为他的到来打开了圣灵教堂的大门。唱诗班的赞美歌声从天而降。他缓缓地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,阳光照在他的镶金饰带和曳地白袍上,使它们闪闪发亮。两旁座位上挤满了沉默的人,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,一双双严峻的眼睛打量着他。他知道他们的怀疑和不满:这个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?他有什么资格接受神职,并将坐到高高在上的位置?是的,他曾经怀着年轻的憧憬和激动,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场面,但从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,这种机会。或许他真的没资格接受神圣的印记,但或许它真的是要以巨大代价来换取的——像他所做的一样,不是么?
他来到祭坛前面,曲膝跪下,接着伸开双臂,全身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。焚香的气味和无数支蜡烛的光晕包围了他。祈祷的歌声彼此应和,请求所有的天使圣人保佑这位新的牧者。台阶上传来袍裾摩擦的声响,他直起腰,目视美因茨大主教走到他面前。在这段静默的停顿中,阿尔布莱希特在他的脸上搜寻着,但找不出任何预想的胆怯跟迟疑。现在跪在他面前的,是个眼神坚定而冷冽的年轻人。他叹了口气,双手按在他的头顶,宣布道:“维尔纳·冯·莱涅,我按立你为罗马教会神父,使你有祝福和赦罪的权柄,成为圣彼得的继承人,基督在人间权威的代表……”
莱涅闭上眼睛,让大主教在他的额头和手上涂上圣油。在萦绕耳际的诵经声里,他似乎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,有个年轻人在某处观看着,神情忍俊不禁。他疑惑地睁开眼,并没有人。“他”不在那里。他不禁回忆起他们携手旅行,大声欢笑的时候,而那些日子一去不返。他的眼眶毫无理由地湿润了。从今天开始,他将不再是一个孩子,一个自由人。这时候,福音书的句子在穹顶间响起来:
“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,你年少的时候,自己束上腰带,任意往来;但年老的时候,你要伸出手来,别人把你束上,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。”
他跋涉的太久了。他并不喜欢南德意志的崇山峻岭,也许就是这样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森林,总能迫使人产生不安和逃逸的yù_wàng。他钟爱的河流会沿着陡峭的山坡滔滔而下,不作任何喘息,就像命运一样。而在高山间出现湖泊,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么?阴霾的森林在此处戛然而住,就像女武神卸下了她的甲胄,展开双臂,露出洁净发光的衣襟,温柔而庄严。苍绿的山峦和堤岸全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,周围飘着雨后特有的湿润的泥土味道,令人陶醉。这好像预示着,征战就要结束,疲惫的灵魂就要在此长久地安歇。
一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、说着相同语言的男人,也曾经膜拜地眺望这片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