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他捂住嘴巴轻咳,便沉默地侧过脸去,眸子渐渐被温润的水汽浸湿,在室内光线底下好像宝石一样华彩流转,很是好看。
数杯过后,玉阶飞感慨似的开了口:“当年你说我纵有长才,难成大事——如今果不其然,穷尽一生困顿皇城,莫不是一语成谶。”
“官拜太傅,多少人梦寐以求。也只有玉阶飞你弃若蔽履。”北辰胤反唇相讥:“你本无成就大事之心,反倒怪我直言相告。”
“哈,正所谓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。”玉阶飞将酒盏放在手心里头把玩,双目微敛,昏昏欲睡,忽然长叹一声,好像甚是苦闷:“辅佐太子十八年之约,我尚欠你两年,只怕还不上了。”
“日以继夜,十六年当作三十二年计算。”
“王爷说得好听。那样算来,岂不是你欠了我的?”玉阶飞道,不以为然地摇头,目光忽由清远转为温存,投注在北辰泓的身上:“泓,我欠了你一辈子,现在也是还不了了。”
“这辈子还不了,还有下辈子。”北辰泓道,反手抹去即将落下的眼泪,警告似的提醒他:“这是要算利息的,有三哥帮我讨公道。”
“你要多少利息都好。”玉阶飞展颜笑道,眉宇间滑过神采奕然,语调变得轻柔,眼睛好像窗外无云的疏朗高天,特意嘱咐道:“到时候莫忘了来讨。”
北辰泓用力点头,泪珠顺着她的动作滑落,勾勒出形状姣好的下巴轮廓。玉阶飞勉力抬手伸到她的面前,心高气傲的帝女却不等他的动作,转脸过去抢先擦净了腮边泪痕。玉阶飞的手垂在半空颇为尴尬,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,不好意思似的回头向北辰胤低声道:“王爷见笑了。”
“四妹的性子,真是一点没变。”北辰胤也随着玉阶飞笑起来,说话间饮尽了面前的酒:“只凭这一桩事,你就应当好好谢我。”
“哎,这是理所应当,理所应当啊。”酒至正酣,玉阶飞已有醉意,斜身向后靠在椅背之上,手指鼓点一样断续敲击着桌面。他凝视着北辰泓,片刻后又将目光移上北辰胤的脸,如此来回数次,顾自微笑起来,喃喃一句他人听不懂的话:“如此,玉阶飞不枉此生。”
说话间他探身向前,从桌上取了今晨北辰泓摆放在碗上的一双竹筷,一手搭上椅背,一手持筷叩上酒盏边沿。酒杯发出清脆的鸣响,杯中清液随着节奏宛转荡漾,映在玉阶飞的眸子里,好似桓娥冰魄振袖而舞。
玉阶飞醉得彻底,似乎已忘了北辰兄妹尚在身边。他清澈的眼底逐渐迷蒙,手指微微颤抖,竹筷落下沾到杯中琼浆,敲出的节奏却仍是有条不紊,细听之下,正是一曲《鹧鸪天》。他就着手底乐章断句,大笑起来,漫声吟道:“我是清都山水郎。天教分付与疏狂。曾批给雨支风券,累上留云借月章……”
“诗万首,酒千觞。几曾着眼看侯王……”北辰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半阙,低垂下眉眼,和着他的声音一起把词念完:“玉楼金阙慵归去,且插梅花醉洛阳。——好个几曾着眼看侯王!”
“呵呵,好个且插梅花……醉洛阳……”玉阶飞的声音越来越轻,眼见北辰胤举杯相敬,起身伸手去接,尚未触到酒杯,手腕骤然一软,人便轻飘飘地向后倾倒,好似不胜酒力,欲要乘风而去。北辰胤惊呼一声“玉阶飞”,即刻伸手去扶,不小心碰落了玉阶飞斜插的发簪,坠在地上发出一记悦耳的清脆声响,碎落成无法拼接的星星点点。玉阶飞的长发于是铺泻开来,淌满了北辰胤的整条手臂,好像月色下不知深浅的山涧暗泉,静默起伏,散着莹华幽光。
“玉阶飞。”北辰胤又平静地唤他一句,北辰泓在旁叫了一声“阶飞”,想要走到近前,才迈开一步,便重重跌坐在地上,泪水连成直线,哭不出声音。
秋日里的阳光带着冷意,明媚满目。林里沙沙的穿梭过身形轻捷的飞鸟,翅膀尖上染了竹青,将天空分割成蔚蓝蔚蓝的小块,支离破碎。空气里带有渡寒青的脉脉酒香,提醒主人还差最后一杯酒尚未及饮完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还是原来的金陵玉阶飞,冷眼看功名,笑叹红尘事,鬓角耳侧竟连一缕白发也无,就连醉酒不支,也要这般出其不意随心所欲。北辰胤俯下身去,耳畔传来女子竭力克制着的啜泣声音,辨不清东西远近。他已经听不到玉阶飞的呼吸,却能见到玉阶飞嘴唇轻动,仍在说些什么。他将耳朵凑近,气若游丝之间,终于还是听见了溢出唇畔的最后一句。那句话清晰镇定的不像是临别言语,仿佛云雀一样,惊鸿一瞥间隐入高天,永不回转。
“王爷……珍重……”
北辰胤本能想要再回答些什么,哪怕几个字也好,却知道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了。他抱着玉阶飞,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,心尖一篷热气猛然涌上炸开,随后化作茫茫一片,在眼前悠悠飘散,仿佛一夕之间天地中落满白雪,梅花开遍。他抬头四顾,见到泓,见到翠袍,见到羽扇,见到竹林,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当初遇见时候的样子,那个同他击筑长歌醉笑千场的少年又在哪里?
十三空山
霜降那一日,北辰元凰下朝后同江仲逸商议完毕皇城内的禁军调度事宜,同他一道走出书房。江仲逸正要出言请退,便见有人送来萧然蓝阁的书信呈上。元凰当着江仲逸的面拆开阅读,一目十行看得很快,不时点头称是。江仲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