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于正值春耕,寨中实在分不出人手,不能派太多人护送沈复璁买书。
但是,不护送不行。
因为他们前去买书的地方,并非山下的扎佐长官司,而是更远的贵州城!
在各级土司当中,长官司属于最低级别单位,但至少也相当于下等州。换一个现代说法,你可以勉强理解为“县级市”(肯定不准确)。
可堂堂的扎佐长官司,秩比一州之地,居然连正经书铺都没有。
其中原因嘛,宋氏族学自有购书渠道,平民子弟又不参加科举,开个书铺卖货给谁啊?
在嘉靖朝以前,贵州举人的出身,主要有两种:一是土司子弟,二是卫所子弟。
平民子弟或许读得起书,但考不起试——
直到正德年间,贵州都不自设乡试,也没有自己的提学官。
贵州秀才必须前往云南,在别人考场旁边搭个棚子蹭考,批改试卷也是由云南官员代劳。
天下水陆路引这样记载从贵州到云南的旅程:“……十里至清平县清平驿。近,谨防蛮子……十里至鸡公铺……皆蛇……三十里至关索岭……有哑泉,不可饮……上大山,民哨坡有毒泉,不可误饮……”
贵州秀才们赶考很艰难啊,乡试都是自带路费干粮,半路上还得谨防蛮子和盗贼。而且乡试赶路还在夏天,蛇虫鼠蚁颇多,瘴气毒泉遍地,不被人砍死也容易病死。
土司子弟有保镖伴随,卫所子弟也弓刀娴熟,自能应付乡试赶考之路。至于平民子弟,那得看天靠运气,能胳膊腿儿全乎的走到考场再说吧。
这一切因素,导致王渊想买教材,必须前往更远的贵州城。
给他们当护卫的是猎户袁刚,袁志和王猛也算武力。而作为交换,其他几家必须帮着袁家、王家种地,免得耽误了关键的春耕日子——严格来说是夏耕,都已经初夏了。
买书队伍构成如下:王渊、王猛、沈复璁、袁刚和袁志。
除了沈师爷之外,个个挎刀背弓,谨防沿途发生意外。
意外有很多种,突然冒出豺狼虎豹啊,突然冒出蛮夷野人啊,突然冒出劫道贼寇啊,反正遇难者的死法是五花八门。
袁刚和王猛各自牵着一头黔驴,这两头驴属于寨中公产。驴背上驮满了山货,平时都在扎佐司交易,这趟顺便运去贵州城售卖,因为价钱比扎佐司要高得多。
袁达是最兴奋的一个,这小子已经十五岁了,都还没去过贵州城呢。
山路虽然难走,但幸好都是官道。
从扎佐驿到贵州城的官道,属于由川入黔(中线)的必经之路。至于历史上,王阳明所在的龙场驿,属于川黔交通线的西线重要节点。
众人耗费几个时辰下山,复又走了三天时间,终于来到贵竹长官司境内——这里也是水东宋氏地盘。
前世在贵州修桥打洞数年的王渊,不止一次到贵阳游玩,此时竟被惊得瞠目结舌。
竹林,竹林,还是竹林!
从贵竹司的边缘地带,一直来到贵州城,沿途竹林就没有断过,就连官道都修在竹林当中。
明代的贵阳,居然被绵延数十里的竹海团团包围。
此时,贵阳的官名是“贵州城”,彝语则叫“黑羊箐”。“黑羊”即美好之意,“箐”为山间大竹林,连起来就是“美丽的山间竹海”。
沈复璁也被这般壮阔景象惊呆了,不禁说道:“此地竹林遍布,想必盛产美纸,纸价应该很便宜。”
袁刚警惕观察官道两侧的竹林,说道:“贵州城东北有个村寨,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纸为生。我还听说,彭家跟每一任贵州布政使都关系很好,因为汉人官吏需要买彭纸办公。至于纸价如何,我从来没有问过。”
“这个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户。”沈师爷揣测道。
袁刚笑道:“大户确实是大户,就连土司都不便欺压。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,谁都不管,谁都想争,年年都有部族械斗。彭家兴建的南静寺,前年刚被盗贼一把火烧了,佛像上贴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净净。”
沈师爷不由感叹:“在这贵州地界,大户的日子也很难啊。”
袁刚比划着手中钢刀说:“想在贵州过得下去,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,谁的拳头硬,谁说话就算数。五年前,扎佐土司派人上山,想把穿青寨的赋税加重两成。当时我们谁都不言语,家家把兵器拿出来,就连刘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。不论老弱妇孺,一千多穿青人,就是一千多兵勇,没断奶的娃娃都能咬人。土司想加税,可以,至少得带五千兵马上山,才有资格跟我们穿青人说话!”
沈师爷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心想:难怪寨子里个个粗野难驯,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来的啊。
王渊语气无奈道:“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,汉民有官府特别照顾,土司更是一手遮天。只有我们穿青人,谁都不待见,全靠自己挣扎求活。听方寨主说,早在四十多年前,他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,穿青寨当时就有三千人口。”
“怎么现在还变少了?”沈师爷忍不住问。
王渊唏嘘道:“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,用汉地的话来讲,就是官逼民反、揭竿而起了。足足三个月,寨中族人死伤无数,扎佐司调集所有兵马,愣是没有把寨子打下来。”
沈师爷又问:“战况如何?”
袁刚接话道:“扎佐司附近的贵竹司和乖西司,都是水东宋氏地盘。扎佐司打不下寨子,就去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