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阴影之中,立在树干后面静观其变。
还没等他完全隐藏好行迹,就见到一条人影从林中率先掠出,好像阳光一样流畅撕开地面阴影,在空中轻巧地一个旋身,踏上眉姬陵墓前的空旷地面,银白色的缎靴洁净得好像才用布揩过,一点也不像是才从林中疾驰而出的样子。那人的打扮像是中原人士,穿着墨绿色的阔袖长袍,左手执着长剑尚未出鞘,一头浅灰的长发草草绑在脑后。头发的银灰色泽似乎出自天生,浸染而成似的很是均匀,寻不到岁月的斑驳痕迹。这样怪异惹眼的发色使他在掠出林中的时候宛若白日星辰,动作疾速得让人睁不开眼。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从林中奔出,皆做中原打扮,竟有数十之众,将先前的灰发剑客团团围住,口中喝道:“血债血偿,你今日逃不掉了。”
北辰胤在旁瞧着略感奇怪。那名剑客的身手明显高于追踪他的仇家,方才本可以趁机逃脱,偏偏选择立在原地负手而待,全没有疲于奔命的紧张气氛;若说他是有心故部疑阵,要诱敌前来一网打尽,又实无必要为了这群武功远逊于他的江湖客大费周章,而况他朝向北辰胤背影悠闲自得,只像是在园中赏花庭外看月,并无大战在即的腾腾杀气。北辰胤猜不透剑客的想法,却能看出追踪而至的众人已做好了以命抵命的牺牲准备,他不愿眉姬的陵墓周围沾染上污浊血秽,权衡再三决定一旦双方开战便现身阻止。好在他的决定尚未付诸行动,那名灰发剑客便左右看顾一圈,为他解决了难题:“此是亡者安息之所,不宜染血。诸位随我往别处去。”
剑客的声音浑厚而高亢,同他瘦削的身材极不相符,好像群山峻岭间飞流直下的湍急瀑布,入耳震荡似有回音。此言一出,北辰胤不由赞赏他对素未谋面的逝者的尊重,却见围堵他的众人面上均是冷笑不屑。其中一名皂衣大汉按捺不住,冷哼一声踏步上前:“哼,祸到临头,你倒顾惜起死人来了。——那十几年前圆教村那桩惨案,死在你手底的冤魂不下百名,这又怎么计较?”
“过往种种,我已记不得了。”剑客既不否认也不承认,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无奈,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事实,甚至不指望别人用心倾听。众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,有的忍不住怒上眉梢骂出声来,躲在暗处的北辰胤也觉得此话听来阴狠至极毫无悔意,根本不将面前诸人放在眼里,然而转念一想,又觉得剑客说话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。——手刃百余人命而浑不上心,这样冷血的杀手世上不是没有,但往往都自负冷酷眼高于顶,不懂顾虑他人感受。这名剑客说话的语气却并无半点狂傲之姿,更无一丝一毫对死者的不敬,反倒像是真心遗憾自己记不得前尘往事,不能为剑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。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间,那名剑客见周围无人动作,已顾自拔起身形飘然而去:“以往之事我已尽皆忘却,诸位的指责亦是无从辩驳。不论从前如何,我无意再造杀孽,还望诸君自去安生——然若诸位执意相逼,我亦没有将性命双手奉上的肚量。言尽于此,诸位慎思,西去二十里外,在下敬候。”
这段话像是威胁,又像嘲笑,换在别人便是颇为厉害的挑衅之词,在那名剑客讲来却依旧平平淡淡波澜不惊。方才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看来与他真有深仇大恨,虽知武功不济,也毫不犹豫地随后跟上。北辰胤等人都散得远了,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,低头想了一会儿,也往西方去了。
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,离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余里路,再加上偏离了官道主支,来往行人不多。北辰胤有意放轻了脚步,无声息地缓慢前行,衣摆好像是静止在空气里,看不到行走移动的痕迹,哪怕是树叶摩擦起的沙沙闷响,也足以将他的行踪掩盖。待他走到了剑客所言的决斗之所,果不其然看到横七数八的人体躺倒一地,大多数还余有呼吸,只是无力起身再战。剑客静立中央,袍上有几处沾了血迹,变成深紫颜色,束起的长发纹丝不乱,看来竟比方才更为齐整。他的宝剑尚未还鞘,剑尖指地,剑脊上的鲜血荧荧散出幽光,剑花清净,剑光冰冷,断云玉锋宛若雪水里掩映着的一朵莲花,将周遭酷暑化为清凉。北辰胤走到几丈外停下脚步,默不作声在剑客身后立了一会儿,终于得到另一个人的注意,慢慢回转头来。他略为诧异地发现剑客生着一张不辨年纪的清秀娃娃脸,看来只有十七八岁,皮肤很白,眉毛下面是圆圆的大眼和红润的嘴唇,光洁的下巴上找不到胡须的青影,如果不是眼睛里透出的沉稳坚毅,只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。剑客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盖住了银灰眉毛,隐约可见额头正中的皮肤并不平整,似乎在幼年时候留过疤痕,又或者曾被人残忍地刻过记号。他看着北辰胤,负过手去将剑握在背后,一点也不为周围的凌乱狼藉感到尴尬,和和气气地问道:“你从刚才起就在旁边——我也杀过你的亲友吗?”
北辰胤到此时才发现,这位剑客不但长得年轻,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孩子,似乎全然不懂机心技巧,想到什么便会脱口而出;又或者他已经历过太多不合年纪的风雨磨难,体验过数次阴阳交界的惊危,因此才将坎坷起伏都看得淡了,面对任何变故都能安详镇定。北辰胤注视着他,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反问道:“你曾杀过的人,难道都不记得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