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与林熙明时常会上街走走,他总觉得我坐在书桌旁的时间太多,只是不知道那个一旦研究起什么难题时一动不动坐上一天,连饭都能忘记吃的人到底是谁。
漫无目的地散步毫无意义,大概只是为了享受两个人在路上闲谈的感觉。这种感觉并不像是从北平赶到长沙时的那种“在路上”,似乎更像是魏晋时期文人骚客的清谈。沿街小商贩叫卖着本地酒,醉醺醺地醉汉眯缝着眼叫喊着店小二再来一盏。一切看上去都平庸而又无奇,数百公里外的炮火声传不到这里,人们也就乐得装聋作瞎,让一切都装似和平。
可是大家似乎都忽视了一点,战线是在数百公里之外,而日本人的野心却是整个华夏大地。
所以当日军的轰炸机带着我熟悉的轰鸣,伴着刺耳的防空警报之声,大摇大摆毫不作掩地从地平线飞来时,我旋即反应过来想要拉上林熙明跑。
只是右手被抢先握住,他握的很紧,像是在抓住什么至关重要无法舍弃的东西,哪怕是死亡都不可能放手。
我飞快地回忆着四周的建筑布局,在经历过北平的轰炸之后,我分外留心这些,“我记得前方不远处有防空洞。”
我觉察到林熙明的手微松,顺着我的力道向前方跑去。
未曾经历过的人们大都还愣在原地,探头探脑地像是觉得有什么不收费的把戏可以围观叫好。人们抬着头新奇地看着轰炸机在头顶飞过,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鲜少有逃难至此的人跑着寻找遮蔽物躲藏。
我知道从警报响起到轰炸开始不过是几分钟的事,躲进防空洞之前想起那些还不知将会发生什么的普通人们,心头一紧,于是大声喊道,“是空袭!”
少数人转过头来看着我,像是看着一个不知所谓的傻子。
“还没打到我们这儿呢,怎么会有空袭。”
林熙明啧了一声,直接上去拉住站得较近的一对母女。
“你做什么!”
那位母亲的声音瞬间被破空而至的炸·弹声压了过去,炸开的炮弹推开一阵尘土。
我捂住口鼻,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开始咳嗽。
我看见那个刚嗤之以鼻的人呆立在那,难以置信地抹了把脸。
“啊啊啊啊啊!”
他仓惶地冲向防空洞口,“日本人!日本人来了啊!”
我知道他摸到了些什么,那是尘土和炸碎的碎肉,混杂着湿漉漉的血。
人们开始骚动着如同无头苍蝇般逃窜,我尽力地高声调让更多人逃到防空洞中去。
又是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,我脚底不稳差点摔倒。林熙明向前一步扶住我,“维华,你快和他们一起进去。”
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咽喉,我也不故作推脱,道,“交给你了。”
他点点头,看了我会儿,突然俯下身在我唇角轻轻吻了一下,全然不顾可能被别人看去的可能。
我心底蓦然一软,伸手摸了摸他脑后短短软软的头发。
防空洞里很是安静,只有着抽泣声和被震下的沙砾掉落在地的声音。我没有管那些向我投来的感激的眼神,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入口。
等到轰炸声密集到没有办法再在防空洞外待着的时候,我才看到林熙明扶着墙走了进来。
“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
我伸出手去寻找他的手,紧紧地握在一起,靠着墙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。
我看见他风尘仆仆,活像是一只溜进厨房偷腥却不小心掉进柴灰里的大花猫,伸手抹了抹他鼻尖的灰。
“花猫。”
他有些无奈地略略抬起头任我动作,“我不是。”
“你是。”
“好吧”,他笑了,“我是。”
防空洞里的人们木然地呆着,防空洞外轰鸣不止,我俩却像是在调情。背后的墙震动着,头顶随着每一次震动掉下的沙砾顺着衣领落进了衣服里。摇摇欲坠的危险感让我难以自禁地紧紧靠着林熙明,握着的手至始至终都未曾放开。
当一切都渐渐平息的时候,我们从防空洞里出来,入目尽是倾颓的砖瓦木柱,被震死的尸体还是完整的,只是眼鼻口溢出的鲜血让人心惊,甚至连血液都不是鲜红色的,附着着木材烧尽的灰烬,呈现着一种灰蒙蒙的赭红。入目尽是疮痍,望去遍地狼藉。
我和林熙明默默无言地走过遍地横尸的街道,难以想象,一个钟头前这里还是热闹的卖场。
作者有话要说:
勘误一下 长沙第一次受到空袭的时候是没有事先警报的_(g;)_
第4章 第四章
【八】
轰炸连续了数日,我和林熙明暂居的小屋也未曾幸免。
昨日的轰炸之中,一颗炮弹叫嚣着击中了这间借寓了近三个月的屋子。这日是周六,我与林熙明出门购置一些吃食,叫卖商品的小贩在残垣断壁上买着沾了灰的青菜。谁知还未买齐想要的物什,防空警报便响起。一时间小贩们的菜篮翻到在地,人们如同鸟兽聚散,待到轰炸结束,我与林熙明回来的时候,便只看见断裂的晾衣木桩上仍旧挂着走时晒着的冬衣,那张这段时间暂寄旧梦的床被气流掀翻,飞到了十多米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