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边坐着的宠妃和美人顿时肃然,阶下原本弹唱的梨园弟子也停住了手,等皇帝发作。
脸上被酒气蒸红的皇帝,醉态酣然地四顾一圈,怒道:“怎么停了,谁教你们停的?”
于是曲部的人赶紧滚了出来磕头告罪,却见皇帝手一挥,含混道:“罢了罢了,停罢。”他两眼昏昏地看着座下一圈密密麻麻的人,手随意一指,道:“你来弹吧,刚好西胡进贡的好琵琶。”
好巧不巧,刚好指着座下站着的萧宁。
周围静悄悄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青衣瘦小的少年身上。
萧宁的脸登时涨得通红。
他是一个,父亲的孩子。
而现在,他的父亲,天下的九五至尊,让他和梨园戏子一样,奏琴击乐。
旁边有美人见势不对,附耳过去悄声劝诫,说不合礼数,怕是又要被言官上奏。
装满酒液的金杯猛然被掀翻,皇帝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怒气,道:“礼数?好东西啊……”说着,玉盏砸得四分五裂。
座下的官员们低着头作鸵鸟,一个个大气不敢出。
萧宁咬了咬嘴唇,往后退了一步。
就算是死,他也没有半分可能像一个梨园弟子一样,以王子之尊,给诸位官员和歌舞部弟子弹琴作唱的。
皇帝仰起脖子喝了口酒,藏在袖底的眼睛,分明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j-i,ng光。
恰在这时,一道凝定平和的声音遥遥从门边传了过来。
“好琵琶,臣,请以剑舞。”
萧宁闻声抬头,身边赫然站着方才院中送了自己一把伞的灰衣人。
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,看得座下诸人心惊胆战,才大笑道:“好,琵琶剑舞,如此才相配。”
众人这才松了口气,欢笑起来。
可所有人的欢笑里,有一个孩子,受尽了十年来最大的屈辱,咬紧牙关,扫过了座上每一个人。
他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,又看到了沈从风身上。
却见沈从风极温和宽容地朝他笑了笑,做了个无声的口型,朝他道:“别怕。”
萧宁慢慢坐下,手微微一抖,接过了那柄琵琶。
不算很重,却压得他胳膊颤得厉害。
细碎的琵琶声从指间淌了出来,碎的,乱的,抖的。
萧宁抿着嘴,盯着自己手下的琵琶弦,满眼都是乱糟糟的线在动。
周围所有人的笑都在耳边织造了一张大网,把他围得密不透风。
忽地,一声清啸。
是霜原皎月,平湖龙吟,一剑荡尽四十州。
剑啸声带来了满室清寂。
寂寞又辉煌,浩荡又平和,贯穿了一整个富贵熏人的皇家内室。
萧宁手一抖,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。
只这么一剑,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。
天下剑宗小寒山,一剑出,天下清。
来自小寒山一脉的内门弟子,在俗世的皇家,和着自己的琵琶,击节舞剑。
他顿时想哭。
一声剑吟,满山风雪。洛水河畔,芦花飘白满溪。
故垒萧萧,四海为家,唯手中一剑,方可照亮生平。
弦声顿时稳了起来,清凝弦声滑响满室,吹散了所有的熏人香气,脂粉酒味。
萧宁的手在剑声下,弹动出了清泉石上流,冷月落归人。
所有人都安静了。
而一瞬的平息之后,金戈突起。
剑尖上,风雷大作。
金崩石裂,铁蹄乱啸,风起云涌,战马嘶鸣。
那道剑光在小小的室内,舞动出了刀光铁蹄的飒踏,三军夺旗的雄豪。
一剑一弦,是千军万马奔涌至眼前,带着无可抵御的压迫感。
是塞外关门黄沙漫天,将军铁帐生死白骨。
而军马雷霆中的剑光里,有弦声突起。
是军中赴死的将军葡萄酒,是红帐舞不休的美姬行军曲。
绞、勾、抹、弹,是无数战士奔赴沙场,是一目山河千里之遥。
萧宁心神皆为剑舞所夺,被一股浩然辉煌的剑意带动着所有意气。
他的弦声,唱出了小寒山的剑法。
小寒山的剑法,冲撞着他的弦音。
忽而剑尖一顿,所有光芒瞬间消弭;
继而弦声一颤,滚滚浩瀚渐平渐定。
是一望无尽黑夜里的荒漠,是凄凄簑草沾染的风烟,是万古不变的星空,是寂静久矣的豪雄,是冷了的热血,是在无垠大地上奔腾的骏马
剑,停了下来。
而座下所有人,仍沉浸在余音渺渺的琵琶声中。
绮丽的琵琶,荒凉的古剑,他们碰撞在一起,居然交汇出从未有过的辉煌。
叮的一声。
叮的一声悄悄的琵琶。
人们注视着安然坐着的萧宁。
青衣瘦骨,横抱琵琶,眉目清丽。
琵琶声如划过渭水的,早晨的第一缕晨风。
青衣少年独坐安然,喜怒皆不见。可这么一弦一剑中,所有人见到了一个皇家少年的磊磊风骨。
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睛,笑了一笑。
半晌,才道:“好,好一个宁王,好一个沈从风。从今往后,你就做这孩子的先生吧”
人们还没来得及从那一场琴剑中回过神来,就被皇帝口中变换了的称呼惊了一惊。
旋而纷纷起身,为荣登世王之尊的萧宁道贺。
所有的热闹又都回来了。
萧宁抬起头,宽大的袖子下,手指仍按在琴弦上。
跌跌撞撞的脚步声、浮华熏人的香气、耀眼闪烁的灯光,他在一片热闹里,追寻着